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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时间:2025-02-13 20:55:4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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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安城的春日总是格外的温柔。

沈明远站在书院的廊下,看着檐角滴落的雨水。十五岁的少年身量还未长开,一袭青衫略显宽大,衬得他愈发清瘦。他伸手接住一滴雨水,冰凉的水珠在掌心滚动,让他想起昨日在书院门口遇见的那双眼睛。

那是双极美的眼睛,像是浸在清泉中的墨玉,眼尾微微上挑,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妩媚。可那双眼睛的主人却是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,穿着藕荷色的襦裙,发间簪着一支白玉兰,站在书院门口张望。

"这位公子,"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,"请问这里是临安书院吗?"

沈明远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。书院向来不许女子入内,这少女却大剌剌地站在门口,丝毫不避讳来往学子的目光。他下意识地点头,少女便提着裙摆跨过门槛,径直往里面走去。

"姑娘留步!"他连忙追上去,"书院重地,女子不得入内。"

少女回过头来,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眨了眨:"我爹爹是书院的山长,我来给他送伞。"

沈明远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确实握着一把油纸伞。伞面上绘着几枝墨梅,在细雨中显得格外清雅。他正想说什么,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
"清漪!"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,"你怎么又跑来了?"

少女吐了吐舌头,将伞塞进沈明远手中:"替我交给爹爹。"说罢,转身就跑,裙裾翻飞间,发间的白玉兰轻轻摇曳,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。

沈明远低头看着手中的伞,伞柄上还残留着少女手心的温度。他抬头望向少女离去的方向,却只看见一片烟雨朦胧。

"明远,"山长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,"把伞给我吧。"

沈明远连忙将伞递过去,山长接过伞,叹了口气:"这丫头,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。"

"那位是......"沈明远犹豫着开口。

"是我女儿,顾清漪。"山长说着,又叹了口气,"她娘去得早,我又忙于书院事务,疏于管教,让她养成了这般性子。"

沈明远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。顾清漪,清漪,多美的名字,就像她那双眼睛,清澈见底,却又深不可测。

从那天起,沈明远总能在书院附近遇见顾清漪。有时她在书院外的柳树下荡秋千,有时在荷塘边喂鱼,更多时候,她会偷偷溜进书院,躲在藏书阁的角落里看书。

沈明远发现自己开始期待与她的相遇。每次看见她,他的心就会不受控制地狂跳。他知道这样不对,可又控制不住自己。他开始在课业之余写诗,写那些他不敢给她看的诗。

"沈明远,"顾清漪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,"你在发什么呆?"

沈明远吓了一跳,手中的书差点掉在地上。他转过身,看见顾清漪正歪着头看他,发间的白玉兰已经换成了茉莉,衬得她愈发清丽动人。

"我......"他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

顾清漪凑近了些,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上:"《诗经》?你是在看'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'吗?"

沈明远的脸一下子红了。他确实在看《关雎》,可被顾清漪这样直白地说出来,让他有种被看穿心思的窘迫。

"我......"他正要解释,却听见顾清漪轻笑一声。

"你脸红什么?"她眨了眨眼,"莫非是在想哪位姑娘?"

沈明远的心跳得更快了。他低下头,不敢看顾清漪的眼睛。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,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"好啦,不逗你了。"顾清漪转身要走,却又停下脚步,"对了,明日我要去城外的寺庙上香,你要不要一起来?"

沈明远愣住了。他没想到顾清漪会主动邀他同游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好,却又想起书院的规矩。

"我......"他犹豫着开口,"书院明日有课......"

"那就算了。"顾清漪摆摆手,"我自己去便是。"

看着她离去的背影,沈明远突然有种冲动。他快步追上去:"等等!"

顾清漪回过头来:"怎么?"

"我......"沈明远深吸一口气,"我陪你去。"

顾清漪笑了,那双墨玉般的眼睛弯成了月牙:"那说定了,明日辰时,我在城门口等你。"

沈明远点点头,看着顾清漪翩然离去的背影,心跳如鼓。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,可又控制不住内心的悸动。他抬头望向天空,细雨已经停了,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彩虹。

翌日清晨,沈明远早早地等在城门口。

晨雾还未散尽,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,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轻纱。他紧了紧身上的青衫,春日的晨风还带着些许凉意。手中的油纸伞被他握得很紧,伞面上的墨梅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
"沈明远!"

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他转身看去,顾清漪正提着裙摆向他跑来。她今天穿了一身淡青色的襦裙,发间依旧簪着那支白玉兰,随着她的跑动轻轻摇曳。

"你来得真早。"顾清漪在他面前站定,微微喘着气,"我还以为要等你呢。"

沈明远看着她因奔跑而泛红的脸颊,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。他低下头,轻声说:"我也刚到。"

顾清漪歪着头打量他:"你带伞做什么?今天又不会下雨。"

沈明远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那把油纸伞。他有些窘迫地将伞收起来:"习惯了......"

"走吧。"顾清漪转身向城外走去,"再不走天就热了。"

两人并肩走在城外的山路上。晨雾渐渐散去,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顾清漪走在前头,时不时回头跟沈明远说话。

"你知道吗?"她指着路边的野花,"这种花叫'勿忘我',传说是一位痴情女子化成的。"

沈明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一丛淡紫色的小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。他想起自己昨夜写的那首诗,脸又有些发烫。

"你读过《洛神赋》吗?"顾清漪突然问道。

沈明远点点头:"读过。"

"那你觉得,"顾清漪转过身,倒退着走路,"曹植笔下的洛神,是不是很美?"

沈明远看着她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,喉咙有些发干:"很美......"

"我觉得,"顾清漪停下脚步,认真地看着他,"洛神之所以美,是因为她永远活在曹植的记忆里。如果她真的嫁给了曹植,或许就不会那么美了。"

沈明远愣住了。他没想到顾清漪会说出这样的话。他还想说什么,却听见远处传来钟声。

"到了。"顾清漪转身向前跑去,"快看,那就是寺庙!"

沈明远抬头望去,只见一座古朴的寺庙矗立在山腰上。青瓦红墙,飞檐翘角,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庄严。钟声悠远,惊起一群飞鸟,在天空中盘旋。

两人走进寺庙,顾清漪轻车熟路地带着他穿过前殿,来到后院的竹林。竹叶沙沙作响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。

"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。"顾清漪在一处石凳上坐下,"每次来都要在这里坐一会儿。"

沈明远在她身边坐下,看着阳光透过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他忽然想起什么,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。

"这是......"顾清漪好奇地看着他。

"桂花糕。"沈明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,"我娘做的,听说你要来,特意让我带些给你。"

顾清漪接过油纸包,小心翼翼地打开。香甜的桂花香气立刻飘散开来。她拿起一块咬了一口,眼睛立刻亮了起来:"真好吃呀!"

沈明远看着她满足的样子,嘴角不自觉地扬起。他忽然觉得,如果能一直这样看着她,该有多好。

"沈明远,"顾清漪突然开口,"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?"

沈明远愣了一下:"我......我想考取功名。"

"然后呢?"顾清漪追问道,"考取功名之后呢?"

沈明远沉默了。他确实没想过那么远。他只知道,自己必须考取功名,才能配得上顾清漪。

"我爹说,"顾清漪低下头,声音突然变得很轻,"等我及笄,就要给我说亲了。"

沈明远的心猛地揪紧了。他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他想说自己会努力考取功名,想说自己会来提亲,可这些话在喉咙里直打转,就是说不出口。

"你知道吗?"顾清漪抬起头,眼中闪着泪光,"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个男子,这样就可以像你一样,去考取功名,去做自己想做的事。"

沈明远看着她眼中的泪光,心如刀绞。他忽然鼓起勇气,握住了她的手:"清漪,我......"

"小姐!"

一个丫鬟的声音突然传来,打断了沈明远的话。顾清漪连忙抽回手,擦了擦眼角:"怎么了?"

"老爷让您赶紧回去,"丫鬟气喘吁吁地说,"说是王府来人了。"

顾清漪的脸色一下子变了。她站起身,对沈明远说:"我得回去了。"

沈明远也跟着站起来:"我送你......"

"不用了。"顾清漪摇摇头,"你......你保重。"

说完,她转身快步离去。沈明远站在原地,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,手中的油纸伞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。他弯腰捡起伞,发现伞面上沾了几片竹叶。他轻轻拂去竹叶,却拂不去心中的不安。

沈明远回到书院时,天色已晚。

他推开房门,发现书案上放着一封信。信封上没有署名,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娟秀的字迹。他的手有些发抖,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。

"明远:

当你看到这封信时,我可能已经不在临安了。王府来人提亲,父亲已经应下。我知道你一定会难过,但请你不要怪我。身为女子,我别无选择。

还记得那日我们在寺庙竹林中的谈话吗?你说你想考取功名,我说我希望自己是个男子。现在想来,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命运。你有你的路要走,我也有我的路要走。

那把油纸伞,就留给你吧。希望你能记住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。若有来生,我愿化作一只飞鸟,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之间。

珍重。

清漪"

沈明远的手剧烈颤抖起来,信纸从他指间滑落。他猛地站起身,冲出房门。夜色如墨,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顾府,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,他却浑然不觉。

顾府大门紧闭,门前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。沈明远用力拍打门环,却无人应答。他绕到后院,发现墙角的狗洞还开着,那是顾清漪以前偷偷溜出来时用的。

他钻过狗洞,来到顾清漪的闺房外。窗棂紧闭,里面漆黑一片。他轻声呼唤:"清漪!清漪!"

没有回应。

突然,一束火光照亮了他的脸。几个家丁举着火把围了上来:"什么人!"

沈明远被按倒在地,泥水溅了他一身。他挣扎着抬起头,看见顾山长站在廊下,面色阴沉。

"沈明远,"顾山长叹了口气,"你这是何苦?"

"山长!"沈明远嘶声喊道,"求您让我见清漪一面!"

顾山长摇摇头:"清漪已经启程去京城了。王府的马车,两个时辰前就走了。"

沈明远如遭雷击,瘫软在地。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,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。

"明远,"顾山长蹲下身,拍了拍他的肩膀,"你还年轻,前途无量。清漪......她有她的命数。"

沈明远抬起头,看见顾山长眼中闪着泪光。这位一向威严的山长,此刻看起来苍老了许多。

"这把伞,"顾山长从袖中取出一把油纸伞,"是清漪留给你的。她说......"顾山长顿了顿,"她说希望你能金榜题名,光耀门楣。"

沈明远接过伞,伞面上绘着的墨梅在雨水中愈发清晰。他紧紧握住伞柄,仿佛这样就能握住那些逝去的时光。

三个月后,沈明远参加了乡试。他日夜苦读,几乎不眠不休。每当困倦时,他就看着那把油纸伞,仿佛能看见顾清漪在伞下对他微笑。

放榜那日,沈明远高中解元。消息传来时,他正在书房读书。他放下书卷,走到窗前。秋日的阳光洒在院中的桂花树上,金黄色的花朵开得正盛。

他想起那日在寺庙中,顾清漪吃桂花糕时满足的样子。如今桂花依旧,人却已远。

第二年春天,沈明远赴京赶考。他带着那把油纸伞,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。一路上,他听说了不少关于王府的传闻。据说王府的小王爷性情暴戾,已经娶了好几房妾室,却都不长久。

沈明远的心揪得更紧了。他不敢想象顾清漪在王府过的是怎样的日子。

到了京城,沈明远住进了一家客栈。他每日除了温书,就是打听王府的消息。然而王府高墙深院,他什么也打听不到。

会试前夕,沈明远在街上偶遇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那人穿着王府仆役的服饰,正匆匆走过。沈明远认出来,那是顾府的丫鬟小翠。

"小翠!"他连忙追上去。

小翠回头看见他,脸色大变:"沈公子!你怎么在这里?"

"我来参加会试。"沈明远急切地问,"清漪她......她还好吗?"

小翠左右张望了一下,压低声音说:"小姐她......"话未说完,突然有几个王府侍卫走了过来。小翠连忙低下头,快步离开了。

沈明远站在原地,心如刀绞。他握紧了手中的油纸伞,暗暗发誓一定要考取功名,只有这样,才有可能救出顾清漪。

会试放榜,沈明远高中会元。殿试上,他文采斐然,深得皇帝赏识,被钦点为状元。然而就在他准备向皇帝请旨的时候,却被告知顾清漪已经不在王府了。

"那位顾小姐,"一位知情的大臣告诉他,"半年前就病逝了。"

沈明远如遭雷击,手中的笏板掉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他踉跄着退后几步,撞在了殿柱上。

"沈爱卿?"皇帝关切地问,"你没事吧?"

沈明远强撑着行礼:"臣......臣无碍。"
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殿的。阳光明媚,他却觉得天旋地转。那把油纸伞还放在客栈里,他忽然很想回去看看它。

然而当他回到客栈时,却发现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,那把油纸伞也不见了。

沈明远在客栈废墟中跪了整整一夜。

残破的窗棂外飘着细雨,打湿了他猩红色的状元袍。指尖深深抠进地板缝隙,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。当晨光染白窗纸时,他终于从满地狼藉中捡起半片伞骨——这是油纸伞最后留下的痕迹,断裂处还沾着暗褐色的血迹。

"客官节哀。"掌柜战战兢兢地递来帕子,"昨夜有群蒙面人......"

沈明远攥着伞骨站起身,官袍下摆滴滴答答淌着水。他望着镜中自己猩红的眼睛,忽然想起殿试那日顾清漪最爱念的诗:"朱颜辞镜花辞树,最是人间留不住。"

三个月后,新任翰林院修撰沈明远呈上《论漕运十弊疏》。奏折在早朝时引发轩然大波,当朝首辅严崇焕当庭摔了玉笏。那日退朝时,有小太监在宫墙拐角处拦住他,往他袖中塞了张字条。

"戌时三刻,醉仙楼天字房。"

烛火摇曳的雅间里,沈明远见到了二十年未见的故人。顾清漪穿着孔雀蓝织金褙子,发间白玉兰换成了点翠凤钗,可当他撞进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时,时光仿佛倒流回临安城的雨季。

"清漪......"他声音发颤,碰翻了案上茶盏。

"沈大人认错人了。"女子用团扇遮住半张脸,"妾身是严首辅的如夫人。"

沈明远顿时如坠冰窟。他这才注意到女子颈间狰狞的疤痕,像条蜈蚣从领口蜿蜒到耳后。当年在客栈失踪的油纸伞此刻正斜倚在屏风旁,伞面墨梅上溅着点点暗红。

"这把伞,是妾身上月从当铺赎回来的。"女子指尖抚过伞骨断裂处,"听说沈大人在找它?"

永和十三年的雪下得格外早。

顾清漪拢了拢狐裘,看着铜镜中三十岁的自己。点翠凤钗压得发髻生疼,颈间疤痕要用三寸高的立领才能遮住。她打开妆奁最底层的暗格,取出半块桂花糕——十八年过去,早已干裂成褐色的碎末。

那夜王府侍卫破门而入时,她正将最后一块桂花糕包进油纸。小王爷醉醺醺地扯她发簪,白玉兰摔在地上碎成三瓣。她摸到枕下藏着的剪刀,却在挣扎中划破了自己的喉咙。

"真该让你那状元郎看看,"严崇焕昨夜捏着她下巴冷笑,"他心中冰清玉洁的顾小姐,不过是本王穿过的破鞋。"

更漏声声,她忽然想起某个春日的清晨。少年捧着油纸伞站在晨光里,伞面上墨梅含苞待放。若是当年跟着狗洞钻出去的是她,如今是否也能在某个江南小院,看着孩童追逐落花?

"夫人,药煎好了。"丫鬟端着漆盘进来。

顾清漪将桂花糕碎末撒进药碗,漆黑汤汁泛起细小的漩涡。这些年她每日服用避子汤,却始终留着这个习惯,仿佛这样就能留住记忆里那抹甜香。

临安古刹的钟声惊起寒鸦。

八十四岁的顾清漪跪在佛前,腕间佛珠突然断裂,檀木珠子滚了满地。小沙弥慌忙来捡,只听见老妇人喃喃自语:"下雪了......"

殿外晴空万里,唯有她看见漫天花雨。十五岁的沈明远撑着油纸伞穿过回廊,伞面上墨梅映着少女发间的白玉兰。刹那间,青衫化作猩红官袍,又褪成皑皑白发,最后都散作香炉里一缕青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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